.
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reading/11051301/112012020300504.html
夜訪吸血鬼 ── 木心與席德進
2012-02-03 01:28 中國時報 【盧郁佳】

     在木心眼中,席就是老土得大喇喇,ㄆㄧㄚ,在校妹妹頭毛藍土布短衫草綠軍褲橡膠鞋,換成今天不知是盧廣仲造型或港媽媽,說不定是芭樂特。木心像活了上千年的吸血鬼,與人類記者一席夜譚……

     「噩耗傳至是八月杪……剛開始分享了他藝術上的成就,幸樂的心情旋即淪為哀傷。也有人寫了文章登在刊物上,看了之後覺得未必是弔喪,倒近乎湊熱鬧。」二十五年前木心寫的是上海聞知台灣席德進癌逝,今時木心上海過世,我也莫名其妙湊了一回熱鬧。不過不要緊,他老人家豈會把身後絮叼放在眼裡。

     原要從近代化位置來講木心,學貫中西、淪肌浹髓的傳說神人。數數這近百年的倒楣鬼,第一代土著對西學道聽途說、雞同鴨講;第二代是留學生返國執教,嗟嘆傳教不利,傳的教卻是校系門戶之見、多於世界藝壇局面;第三代是逆輸入ABC,像李香蘭丈夫日裔雕塑家野口勇之於日本,本地沒把他們來接案誤會成歸國學人、就是沾光硬掰成台灣之光,誰遇到他們、誰就開始鬼扯,只能說他們是帶原者吧,自己沒事卻會惹人發病;第四代麻煩才剛開始,就是同年之人三代同堂什麼程度都有,就是沒有溝通基礎,等於全部砍掉重練。

     玩心暗喻,學貫中西

     而木心自成一類,以玩心和暗喻評論文化藝術,他不出那些醜也因他無涉於本地名利、與派系資源保持距離。暗喻,就是與讀者保持距離的精準命中;玩心,是與學院保持距離的親暱專斷。木心向歷史撒嬌,那距離感可是無人能敵。

     木心作品在台絕版,或因我們坐擁一切,而不再維護一個飢渴世界思潮、窮極叩問自己的本地小社區,還沒看懂,已不稀罕,急著轉台,視為工具收集備用即可,不跟誰多耗。如藝術書店逐漸變成攝影、設計工具書店;雄獅美術停刊,繼起設計雜誌、創意市集,那麼實用又那麼生活。中國大陸讀者為木心瘋狂,是因為剛開始飢渴藝術哲學。沒有對錯,生態使然。木心這麼說,中國「浪漫主義」缺了「人的覺醒」、「啟蒙運動」前提,必然是浮面的騷亂。去年東亞《正義》大熱,覺、啟,竟然現在才來嗎。

     年前一晚,酒館聽人提起木心憶席德進〈此岸的克利斯朵夫〉,回家翻出那期雄獅美術雜誌,一九八七年二月號,發現這些近代病他自己都講了。書比我認識的許多人老,而仍比剛上傳的po文更即景惹笑:一九四七年暑假,木心看同齡的杭州藝專學子,「全都笨拙,沒有見過一個精靈俏皮的人。對藝術、藝術家、藝術品、藝術史……嚴肅得楞頭楞腦。也許,隱隱然還是在『美術代宗教』的觀念籠罩中。藝術家的生活模式?中國史上的參考過時而廢。從歐羅巴的傳記、小說、電影中借鑑,不期然而然要取十九世紀巴黎咖啡店和沙龍的那些公案軼事,做我們行為的藍本。時空的差異大得像夢,使我們的摹倣極不如意,畏於成拙而未敢輕易弄巧──當年個個傻,沒有一個自覺其傻。而今想來仍然不可思議,我們這一代青年為何善也善得愚、惡亦惡得蠢。」

     落筆時五、六十歲的木心,滿懷愛憐與羞恥,回看那群白痴小鬼。那種傻,就是不道地,山寨又不像。邯鄲學步,兩頭不著,矬到你冷眼旁觀時還算是笑話,若認真就會滿臉刺麻癢辣痛。

     沒有命運的吸血鬼

     有人漏夜趕科場,有人辭官歸故里,近代化兩難當中,人人要掙個定位。席已經是箇中成功者,興興頭頭,木心看他都還替他尷尬得要命、蠢相得要命,發毛、不忍卒睹,又如舌尖撥弄一顆快脫的牙,那樣犯忌玩味不忍釋手。

     這篇回憶,點出近代化的兩種取徑:

     在木心眼中,席就是老土得大喇喇,ㄆㄧㄚ,在校妹妹頭毛藍土布短衫草綠軍褲橡膠鞋,換成今天不知是盧廣仲造型或港媽媽,說不定是芭樂特。寫席對理論美學持宗教敬畏,嚴肅虔誠苦練至意到筆隨;席對外貌自卑自恨,畫理想肖像補償,凡此種種,沒說的就是身為文化後進國,必須自我否定、急起直追的宿命。

     相對的角色,木心,已洞悉藝術非僅廟堂追求、而是生活經驗;比起技術必然、更喜偶然天成;瀟灑風流,隨手摘戒指去舊貨攤上換一疊唱片,何等開闊餘裕。俯瞰席天真坦蕩,傻話連篇不自知,就算聊到深宵,木心也只限於同情,自承有時都同情不來、限於理性涵容。木心像活了上千年的吸血鬼,與人類記者一席夜譚,開示:「你以後,以後你的一生,將充滿痛苦。」

     席:「我也不是不知道……但,你說,就沒有人會愛我?」

     「有的。很難有人像你愛他那樣地愛你。」

     「你呢?你的命運?」

     「我沒有命運。」

     機車吧。

     活下去才會成熟

     然而木心只是「假裝老練,矜持不懈」,相隔三十三年、兩度寫長信跟席掏心掏肺,結果都收回不發。說起來都是體貼對方,然而就是對親近過敏,換成今天會開記者會否認吧。席出櫃爽快毫不忸怩,得意得很,是木心老在那裡替他害臊個什麼勁。那些自卑自恨,是木心自己,脫胎換骨、解體重生,蛻的老皮吧。雖嫌棄中國流行的西學動輒落後西方四百年;然而也承認,西方信仰轉換之間有近百年思考期撐著,才不至整體崩潰。承認是承認,認完了還是嫌鎖國慢鐘,承認豈有那麼容易。沒事專替別人羞恥的毛病,就是每個人身上流彈所及,整體崩潰的碎片。

     他說老後覺悟友誼深度來自兩人的深度,因當初年輕淺薄,只能模仿書上有深度的人,成就不了友誼的深度。少時見席苦練如修道,雖不苟同,卻偶見席殉道神情而生敬,重逢後更預感他是殉道者。既是少時苦求不得的深度,也應驗席英年早逝。但我認為這是木心自己當時世界觀模型的暗喻。藝術若為宗教,古代宗教的最高祭禮,就是活人獻祭。

     青年中年習慣了理念動員,過悶了總要問有什麼我可殉的。不用再殉什麼了,謝謝。當木心已經撲倒西方,吸完事後菸,他終於能說,唯有活下去才會成熟。

.

本文出自 健康醫藥 – 遠離慢性病..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nalone3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